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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劍士與公主(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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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劍士與公主(九)

紅線圈內癲狂的又鬼似乎整個身體都在分崩離析,從他身上散落的灰燼飛到上空,與民宿上方的天空攪旋成紫黑色的雲。玩具大小的木劍握在手裏,姚鑰心裏有些沒底,她不確定這種僅僅只是形式上的揮劍會不會有用。

似乎察覺到她的猶豫,獸人形態的柯禮發出沈渾的聲音:“他看得到,也聽得到。”

姚鑰一咬牙,緩緩將除厄舉高,轉頭看了一眼柯禮,柯禮沖她點點頭。

木劍浮空一揮,她開口:“犬神降福……”

姚鑰緊緊盯著紅線圈內的又鬼,只見那灰燼飛揚著包裹住的軀體下,褐色的心臟上面出現一條裂痕,那裏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,就像要爆破的氣球一樣跳躍著膨脹又緊縮。

二揮,除厄消災……又鬼的喉腔內發出“呃啊啊”的痛苦聲音,唯留的獨臂試圖去同時捂住耳朵和眼睛,但是總有一樣露出來。姚鑰心念一動,他的確能聽到!

於是三揮,惡靈退散……

砰、砰、砰、褐色心臟的外殼像崩裂的瓦片一樣碎裂開來,露出裏面血紅的顏色,隨後是又鬼的身體。那如煤炭一樣灼熱黝黑的罩子飛旋著往上,而後又化成灰紛紛落下。

最後劍尖朝下,家宅安康。

又鬼弓起身子,就好像被從什麽堅硬的東西中剝離了一樣。他的身子起伏,劇烈地喘息著,噴出一團團汙濁。

姚鑰驚異的看見那所有汙穢之下的身體和容顏。

那是一個清峻的男子,若不是他的一條手臂處是空的,姚鑰甚至不敢認那是又鬼。

又鬼緩緩擡起頭,瞳孔收縮又放大,就好像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。他跪伏在圈內,有些茫然地看了眼舉著木劍的姚鑰,叫出一個陌生的名字:“秋水?”

隨後他皺眉,捂臉搖頭:“不是,你不是秋水……”

*

出了民宿往山裏深處走,撥開紅線纏繞的樹叢,在亂石堆後,有一個小小墓碑。

又鬼還是不能碰紅線,就好像某種身體反應。每當必須要越過某條紅線時,他便看向柯禮,柯禮用尖利的指甲把紅線挑破。

號角餘韻下,眾人此時還沒恢覆全部人身,每個犬族後面還拖著大尾巴。

獨臂男子站在墓碑前,秋田卷曲的淺黃色尾巴左右搖了搖,就好像見到了故人。

他一只手捂住臉,低聲道:“秋水,隔了那麽久,我終於又看到你了。”

那手放在冰涼的墓碑上,帶下一串眼淚。又鬼一聲深深嘆息後,開口講述他的故事。

秋田又鬼是被秋水在山裏撿來的。秋水是山中屠戶的女兒,進山撿柴,撿到它時它的腋下插著一根木枝,鮮血幾乎把它一身的毛發染紅了。十六七歲的姑娘連拖帶拽將又鬼帶回家,央求父親救救它。

張屠戶用木柴棍兒撥楞它,將這條奄奄一息的狗翻來翻去,山村裏都是土狗,沒見過又鬼這樣稀罕長相的:四肢修長有力,毛發有著淺黃光澤,尤其是那一雙黑色圓眼,就像黑色的寶石一般……比尋常土狗好看太多。出於稀奇,張屠戶打算試試看,於是給它拔了木枝,在傷口處撒了香灰,差遣秋水去山中尋了草藥來搗碎,連同家裏不用的破布條綁了止血。

山裏吃不飽穿不暖,條件十分有限,更不要說有多餘的口糧照顧一條將死的狗了。秋水每天除了幫它換布條外,就是端著自己的粥碗一口口往它嘴裏餵小米粥。家裏大人取笑她,說狗是吃肉的,吃粥哪裏能好?秋水餵它時,又鬼就用那雙黑色的眼睛幽幽地看她,然後還用濕漉漉的鼻頭拱她的手。秋水指著它對大家說:“你們看,它愛喝的。”

半年後,在秋水的悉心照料下,這條狗竟然痊愈了,大家都說這是奇跡。

村裏都知道秋水家救了條稀罕長相的狗,都來看它,大人們圍著它嘰嘰喳喳,有見識的老人家說這是東洋人養的狗,所以最後都管它叫小鬼子狗。

秋水嫌這名字不好聽,小鬼子小鬼子的,於是給它起名又鬼。

“從今往後你就叫這個名字了,聽到沒有?” 秋水抱著它的脖子說。又鬼的尾巴搖了搖,表示聽到了。

秋水的父親還用當初差點要了它命的樹枝給它削出一根木劍,說這是小鬼子狗的武士刀。用布條綁在它腰側,大家咯咯笑,說讓它好好保護它的公主——小村姑娘秋水。

又鬼與秋水形影不離,山林裏秋水帶著它玩老狼老狼幾點了。

樹叢裏栓了紅線,秋水笑著跑到紅線後大喊:“我到線後面了,你就不能抓我了!” 又鬼立馬守規矩地停住,不再往前。秋水說以紅線為界,她過了紅線,就是到家啦,它這條“老狼”不可以捉她。

幾次三番,家裏大人看了都覺得新鮮,因為尋常狗眼皆不辨色,但又鬼似乎能分清紅色的線。但又鬼的秘密不止於此。

一天晚上,秋水知道了又鬼的秘密。

皎皎月光下,樹林半山坡,又鬼現了人身來。他從樹後走出來時,腰下草草圍了破布。即使是這樣,秋水都看呆了,喃喃道:“想不到你這樣好看啊。” 他露出一口白牙,揪了下秋水綁了紅繩的辮子:“我之前不好看嗎?”

秋水抱膝坐地,目不轉睛看著面前少年,摸了摸少年留下疤痕的胸膛,這傷疤明明白白告訴她這的確就是她的又鬼。秋水懵懂問道:“你是人還是狗?是妖怪?”

又鬼笑著蹲下平視她,用草梗搔她的鼻子:“我既不是人也不是狗,當然也不是妖怪。我是你的劍士。”

秋水自幼多病,總是咳嗽,經常還能咳出血來。如今見了這奇異景象,驚得咳嗽不停。

又鬼想了想,手放在腰間武士刀上,他說:“我能治好你,你願意嗎?”

秋水邊咳嗽邊搖頭:“村裏醫生說這種病要用很貴很貴的藥吊著,還不一定能好。”

又鬼扯起嘴角,少年的眼神比月光還皎潔,他很難給秋水解釋自己的能力,只得學著村裏見到的迷信儀式瞎比劃,試圖以秋水熟悉的方式讓她信服。

他取下刀在秋水的頭上揮了三下,嘴裏念念有詞:“犬神降福,除厄消災,惡靈退散,家宅安康。”

秋水被他煞有介事的樣子逗笑了,問他這是什麽神通。怎麽和村裏的婆婆一樣。

又鬼點點她的額頭故弄玄虛,因為我是犬神啊,這是我的武士刀,本來就是保護公主用的。

那晚之後不久,秋水的哮喘竟然好了。

後來秋水的母親生重病,秋水去求又鬼,又鬼很是為難。但架不住秋水淚眼漣漣的央求,最後他讓秋水準備一間窗戶都鋪了布的不透光的屋子。“不可以讓你娘睜眼。” 又鬼叮囑道。

秋水的母親躺在屋子裏。一片黑暗中,又鬼不讓點燈,但老婦人還是偷偷睜開眼,隱隱約約看到了狗幻化成少年,在她額前揮刀。

之後這事一傳十十傳百,遠近相親都來求拜又鬼。

鄉紳用了兩塊銀元從屠戶手裏強買走又鬼,還專門有樣學樣地造了間神社供奉它,引得大家都來祭拜。又鬼成了有錢人一本萬利的工具,天天被困在神社裏,紅線圍起的四方天地裏,他一次次降福給村民。

人們說山裏的村子有一間神社,神社裏有一只犬神。再疑難的病癥到了它那裏,只要揮刀三次,都可斬斷病魔,除一切汙穢。

鄉紳不知從哪裏搞來一副東洋面具,那面具給又鬼戴上,他便成了眼不能看,腳不能行的犬神,困在四柱中,只知道揮刀和護佑。

又鬼躁動不安,但鄉紳老頭說,你只要在這裏好好呆著,秋水一家就可以好好生活。等秋水到年齡了還可以為她求一樁好親事,譬如說讓自己的小兒子娶了她。

又鬼再得知秋水的消息,是張屠戶帶來的秋水的紅頭繩。那頭繩放在又鬼面前,他看都看不見,只能抽動鼻子聞到那是秋水的味道,是秋水的東西。

張屠戶聲音哽咽:秋水被鄉紳的小兒子活活打死了。因為她求公公放了又鬼,還試圖連夜拿著剪刀上山解救他。

帶著面具的又鬼沈默不語,甚至連尾巴都不動一下。張屠戶失望離去,本來還期待又鬼能顯神通,為秋水報仇。

不久之後,鄉紳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嘴變尖了,滿臉癢索索,伸手一抓,不僅臉被指甲撓了一道子,還抓了滿手的毛。這手伸出來一看,已經變成了狗爪子。

裹著棉被怕被人看出已經是狗身的鄉紳半夜來求又鬼,狗爪捧不穩燭臺,燭臺一歪,火燒成片。這場詭異突然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夜,又鬼在火圈裏怎麽也出不來,因為神社裏處處都是人們綁上的紅繩,本是祈福用的東西,如今卻成了又鬼的牢籠。

時光流逝,之後幾十年間,這間犬神廟幾次翻修,零幾年時還重又修成景點,但每次都會遭火災。最後被民宿老板以極低的價格買下,不溫不火地經營著。

故事講到這裏,又鬼停頓住。困在這裏的幾十年,每一天他都覺得那把火在由內而外地燒著他,從不停止。如今山風吹拂,在這小小墓碑前,他終於感到了清涼。

姚鑰蹲在地上,用袖子拂了拂墓碑,把那上面的塵土抹去:“秋水,秋水。” 她覆述這名字,隨後笑著看向又鬼:“真是很好聽的名字啊。”

又鬼怔住了。姚鑰的這語氣像極了那一晚的秋水,那晚秋水目光落在他臉上,對他說:“想不到你這樣好看啊。”

姚鑰站起來,解下腰間的木劍,雙手鄭重遞給又鬼:“劍士的劍現在物歸原主。”

又鬼沒有去接那把木劍,他看了看滿身血汙的姚鑰,問道:“我把你傷的那樣重,你就不恨我嗎?”

姚鑰點點頭,又搖搖頭,她把木劍塞進又鬼的手,握了握緊:“傷及無辜的確可恨。可是,仇恨總是綿綿無期的,就像人類的欲望一樣。你欠我,我欠他,他再去欠其他人,到頭來算也算不清。如果我在此時,此地,此山中,說我原諒你了,你可否也放下對過去的恨呢?”

姚鑰指指身後的柯禮,對又鬼說:“他還撕掉你一條手臂呢,你也恨他嗎?”

又鬼搖頭:“那自然是不恨的。”

姚鑰背著手歪頭淺笑道:“那就好。柯禮說他是來救你的,不是來殺你的,我終於懂了。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啊。”

這時換她身後的柯禮怔住了。只不過姚鑰並沒有看到他的表情。也沒有註意到柯禮的尾巴揚起。

隨後她又說:“好像你們犬族的壽命很長很長呢,你祝福過那麽多人類,那我也祝福你,在你接下來的漫長歲月中,能夠不帶著恨活下去。如果可以的話,要開心、幸福。如果不能做到,那就至少平靜、安好吧。”

她轉頭看半山的民宿,想了想回身指著那裏對又鬼說:“秋水的墓碑沖著民宿,她其實一直都在看著你呀。劍士與公主,自始至終都是互相守護的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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